一
2006年11月8日在西安至北京的軟臥車廂里,我和一道赴京參加第八次文代會的音樂家趙季平、作家賈平凹、劇作家陳彥,一直聊到凌晨1點。賈平凹和我參加這樣的文藝盛會已是第四次,聽過鄧小平、江澤民同志的講話,這次又要聽胡錦濤同志的講話。回憶起上幾次盛會的一些細節和花絮,常常引發陣陣笑聲,以至列車員幾次過來示意安靜。
記得在第四次文代會上,被“文革”極左路線迫害得七零八落的文藝隊伍又聚會于人民大會堂。那簡直是一次難友的重逢,聽到最多的見面話不是“最近寫了什么?演了什么?拍了什么?”而是:“受苦了吧!”“傷怎么樣了?”“什么時候平反的?”……中國文藝界從災難中挺了過來,雖然還談不上繁榮,卻已經開始復甦。在以后幾次文代會上,大家的關注點由“左潮”對文藝的影響,先后轉移到“西潮”“商潮”“網潮”對文藝的影響上。文藝便這樣一步步排除外部干擾,回歸本體,去向著繁榮。
趙季平談到最近音樂界的創作動向和對高校藝術教育的想法,有振奮也有憂慮。他馬上就要見到在北京的小孫女了,樂得瞇縫起眼睛合不攏嘴。我談到前不久在西安召開的“歷史記憶與城市文化”國際學術討論會,哈佛、哥倫比亞、匹茲堡大學的王德威、許倬云教授以及北大、臺大的學者,與陜西文化人聚在一起,解讀中華文化及藝術。北大的陳平原正在將會議成果編一本文集。陳彥談創作的眉戶現代戲《遲開的玫瑰》最近參加文化部“精品工程”的評選,還不知鹿死誰手,那種包袱抖開之前的懸念令他焦慮。正說著,話劇演員劉遠送過來新創作的方言喜劇《皇家寶貝》,要我在會議期間提提意見。她們想用完全市場的方式操作這個戲。央視10套《探索·發現》的導演也來電,問到京了沒有,上次談《未發掘的皇陵》要補一段話……
每個人都在默默工作。每個人手里都有活兒。每個人心里都有打算。列車在飛馳的速度中顯示出一種沉甸甸來。我們人來了,也多少帶來了一點中國文藝過去、現在、未來的信息。
二
抵賓館報到后下午無事,京城友人邀了幾位文朋畫友小聚。座間有人提議,難得這幾天北京如此陽光,如此碧空,如此暖意,何不隨興合寫丹青,以資存照?眾皆曰妙。說干便干,稍稍商定布局,便你一花,他一鳥,我一石,信天游般畫將起來。我于畫事本來風馬牛,卻不過朋友們的提攜,竟也斗膽上手,弄了幾筆蘭草梅枝。
茶過三巡,六尺宣上竟然春光明媚、百花齊放。牡丹、月季、杜鵑、紅梅錯錯落落,在奇石秀草之間開亂了季節。又有三兩只鳥兒鳴囀其間,還隱約可見蜜蜂兒振翅。構思行云流水,色彩天造地設,溢出一股溫潤沖和之氣。
大家要我給畫題個款。這可把人難住了。“春韻”?“春光譜”?“春氣動矣”?“春深時節”?腦子一時在“春”字里轉不出來。朝著書架發了好一陣呆,驀然想起《左傳》里的一句話:“如樂之和,無所不諧。”和諧,和諧文化,不正是這次文代會的一個主題詞嗎?鶯飛草長的春天,生命也好,藝術也好,有如千帆競發,卻被造化協調得音樂般和諧。就是這了。于是援筆寫下“如樂之和”四個字,博得一陣小小的掌聲。
三
聽了胡錦濤總書記在第八次文代會的講話,我感到中央對文藝工作評價很高、定位很高、期待很高。
高評價——總書記指出,廣大文藝工作者以昂揚的精神狀態、出色的藝術勞動,為推動我國社會發展進步,滿足人民的文化需求,弘揚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做出了重要貢獻。“歷史將記住同志們的杰出創造和奉獻,黨和人民感謝你們!”
高定位——總書記指出,文藝是中華文化史冊中色彩瑰麗的篇章。沒有先進文化的引領,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可能屹立于世界先進民族之林。對文藝作如此高的定位,是科學的,也是空前的。
高期待——總書記期待和要求文藝工作找準新形勢下文化發展的方位,大力建設和諧文化,發掘民族和諧文化資源,倡導和諧理念,培育和諧精神,營造和諧氛圍,并且明確指出這是現階段文化工作的主題。他還期待我們發揚創新精神,使社會主義文藝成為國家軟實力的重要部分。我想,總書記給文藝工作以如此高的評價、定位和期待,每一個代表都不能不為之動容,都不能不增強責任感,以更自覺的意識、更出色的勞動搞好手頭的事情。
四
在第八次文代會上,周巍峙同志以耄耋之年代表中國文聯、中國作協致開幕詞。他走向講壇時步子很穩健,講話思路清晰、中氣挺足,讓我們領略了那種“人瑞”風采。不由得想起,他給自己新出版的文集偏偏命名為《年方九十》,以九秩高齡而透出一股子青年人的俏皮勁兒和人老心不老的生命氣息。
最鮮活的歷史常常附麗在一個個具體的人身上。像周巍老這樣的大家,那就更是信息富集的芯片。他們的生命像一本厚厚的書,在你面前一頁一頁翻開來。記得1992年,為了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50周年,我受邀擔任多集電視片《長青的五月》的總撰稿,跑遍大江南北集中采訪了當時還健在的延安時期的革命文藝工作者,像歐陽山、劉白羽、賀綠汀、艾青、草明、歐陽山尊、賀敬之、李煥之、水華、阿甲、胡采、吳印咸、張仃、李德倫、吳曉邦和丁玲的先生陳明等四五十位老前輩。周巍老和王昆也是我們的重點采訪對象。
記得那是在北京朝內大街老文化部宿舍,老兩口和我們談到西北戰地文工團,談到延安整風,談到《白毛女》在晉察冀的演出,當然也談到建國初期《志愿軍戰歌》的創作和傳播,和后來擔任文化部領導以及離開行政崗位后全力以赴主編民間文藝集成的種種回憶。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周巍老出任中國文聯主席,每年開會都見面,聽他講話,也交談幾句。有次他以民間文藝集成主編的身份到西安參與一項活動,沒有給省文聯打招呼,我們知道了趕過去,道歉招待不周。他卻說,這回不是為文聯的事來,豇豆一行茄子一行,有意不通知你們,怕給你們添麻煩。
也許不少七屆全國文聯委員還記得兩三年前的一個鏡頭。那天正開一年一度的文聯全委會,已經望九的周巍老坐在主席臺上,突然站起來快步朝外走,邊走邊掏出手機接聽,那利索勁兒,那時尚勁兒,逗得許多人都笑了。
愿我們的周主席周巍老,永遠年輕!
五
溫家寶總理的經濟形勢報告博得了很多掌聲。他沒有稿子,朋友聊天那樣娓娓道來,隨口而出的話語,卻能很真切地表達他的心態。
家寶總理一開始就說,我不念講稿,而是報告一些情況,談談心。我要求自己用心講話,用心寫文章。后面又說,作為總理,按說談經濟形勢也不應用稿子,這叫“心中有數”。“用心”、“有數”兩個詞,立即博得了滿堂掌聲。講話、待人要“用心”,管理國家要“有數”。一個是真誠、是人性化,一個是切實、是科學發展觀。
接下來他講了自己和幾位老文藝家結識的情況。他說有一次去錢學森錢老那里“匯報”。他說每年要去看望季羨林老,都受到很大“教益”。而他與季老今年春天關于“和諧文化”的聊天,季老說和諧包括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還應包括人自身的和諧,這個意思后來融進了黨的十六屆六中全會報告。可見這“教益”是真的。他說,有一次通過范敬宜同志聯系,就詩歌問題去“求教”老詩人李瑛,李瑛說總理還認識我?總理回信說,我以認識你引以自豪。這里又隨口用了“匯報”、“求教”、“認識你引以自豪”幾個詞語。文藝、文藝家在總理心中的地位之重,他待文藝、文藝家用心之誠,可以想見了。正如他自己說的,“我都想不來,我花在自然科學上的時間和花在文藝、讀書上的時間,哪個更多。”
家寶總理談文藝時,第一點就談到“文藝要追求真善美”。照應著前面他對巴金老《隨想錄》堅持講真話的欽佩,他力主文藝要“講真話”,“反映真實的生活”,鼓勵人民群眾“追求真理”。他談文藝,循著的是一條比較切近文藝功能和文藝特性的思路,用的是一種朋友間談心的口氣。想想生活中、藝術中表達真話、真情、真態有那么多障礙、顧忌,你就會感覺到總理這些話有多大分量了。
這個形勢報告的結束語令全場感到新鮮、訝異、溫暖,只一句話:“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大家累了吧?”充滿了對聽講者也是對文藝家的關切和尊重。并不是每一位在臺上講話的人都能想到這一點的。如此微量而又微量的關切,也許并不多么重要,從中透露出來的待人之心和從政之姿,卻遠不是小事。
我記住了溫家寶總理報告中所介紹的國家大形勢,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些言詞用語所傳達的深層信息。
(2006年11月8日至11月13日記于第八次文代會,2009年6月22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