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小清新
我大學畢業后，分配在一所小縣城的中學里教書。那一年冬天正在談戀愛，一位同事前輩問我：“平時的戀愛都是怎么談的？”我如實相告：“多半是到城南的小河邊去踏踏雪、散散步。”
這位前輩不以為然，便如此教我：談戀愛，哪里有那么多話要談呢，大冷天的，去河邊干什么！不如兩個人一起圍著火鍋，吃點什么，喝點什么。他還具體地指點我：應該去菜市場買一條大胖頭魚，多放點青蒜、雪里蕻和豆腐，兩個人一起煮滾了吃，這樣才會越吃越親熱。——現在想來，這真是最寶貴、最實惠的戀愛指南了。
記得當時小縣城里唯一一家電影院的拐角處，常年有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伯，擺著一副賣芝麻湯圓的挑子。挑子一頭堆碼著整齊的木柴，木柴上面放著事先包好的又白又圓的芝麻湯圓的屜籠；另一頭支著煮湯圓的鼎鍋。尤其是在冬天，一直到十一二點鐘，他那熱氣騰騰的湯圓挑子，還會在那里火光閃耀，陪伴著那些剛剛放了晚自習的中學生，當然還有那些不肯早早回家的戀人。我不久就采納了同事前輩所指點的那套“吃喝哲學”，一有機會就拉著女友到那位老伯那里，兩個人一邊烤著火，一起吃老伯煮的芝麻湯圓。湯圓很好吃。漸漸的，我和女友竟然不再愿意去那冷清的河邊踏什么雪了。兩個人也果然是“越吃越親熱”。
后來，我在潘向黎的某篇散文里，也看到過這樣的意思：到了一定年齡，男女之間與其在那種光線幽暗的地方卿卿我我、玩什么“第三種感情”，不如在一起吃點喝點更為真實。
我的一位德國朋友雷納·科特先生，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有一次我們一起吃飯，談起了各自的家庭。他詢問我說：“你是詩人，你的女兒是學藝術的，那尊夫人一定也是從事文學或藝術工作吧？”
我笑著告訴他說：“正好相反，我的妻子既不喜歡文學，對藝術也沒有什么興趣，她只喜歡Money。”——我做了個點鈔票的動作。科特先生一聽，大笑著說：“Sehr gut！我的太太也是這樣的，只關心我的版稅有多少，至于我的書寫的是什么，她從不在意。”我覺得，我們兩人都談出了生活中最真實的一面。
我的一位年輕的美女同事，是畫書籍插畫的。有一次聊天時我問她：“你媽媽退休后的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小美女一反平時總是故作高雅的做派，脫口說道：“還不是打打麻將、遛遛狗、買買彩票、罵罵人唄！”
我一聽就忍不住笑了。我覺得小美女一語道出了她媽媽的生活真相。這有什么不好呢！我覺得她媽媽活得很真實，也很現實。
還有另一位年輕的女同事，說是很感謝我平時對她工作上的幫助，想買一款名牌的香水之類的禮物送給我。可能是她媽媽知道了，就給她當“參謀”。最后，女孩提來一大袋子碩大的饅頭送給我，說：“這是媽媽親手給您做的、蒸的，因為媽媽知道您是山東人，肯定喜歡吃這種大饅頭。媽媽說，以后還會經常做給您吃……”
離開家鄉很多年了，我確實很想念、也很喜歡吃這種大饅頭，有時候甚至想得都有點“饞”的感覺了。因此，我覺得這是我收到的最喜歡、最實惠的禮物了。我從心底里深深感謝這位年輕同事的善解人意的媽媽。我覺得這樣的禮物，比任何香水都來得真實、實在和珍貴。
真實、恬淡、自然的生活，即便沒有玫瑰花，一樣也是那么值得去熱愛，一樣也有“小清新”。因此，我將深愛著和感恩于這冷暖人間和平凡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包括它所有的無奈、悲苦、艱辛和不盡如人意。
這也使我想到了《向田邦子的情書》那本小書。
“天氣又要變冷了，請保重身體。橘子不妨多吃些。”
“不要隨便發脾氣，寬心自在最重要。”
“多保重，注意手腳不要受凍。”
“邦子趴在暖爐桌上，顯得很滿足的樣子。”
“五點，邦子來了。十點，邦子回家。深夜傳來雨聲。”
“午餐：番茄、小黃瓜、八寶菜（昨日剩菜）、面包。”
“晚上漫步在薄霧之中。”
“傍晚，邦子來了。兩人好久沒有一起吃晚飯：生魚片、香菇、香腸、羊棲菜、豆渣、色拉、蘿卜味噌湯。啤酒也很好喝。”
這是在《向田邦子的情書》里隨處可見的句子。
向田邦子曾是全日本收視率最高的廣播劇和電視劇作家，也是一位優秀的散文作家和小說家。1981年8月22日乘飛機從臺北松山機場至高雄國際機場時，不幸遇上空難而離開人世，享年52歲。她被一代代“粉絲”尊為“日本人最不想遺忘的國民偶像”，作家新井一二三把她比作“日本的張愛玲”。
邦子一生未婚，生前，她的個人生活十分低調和私密，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生活秘密。她像一朵顏色淡淡的菊花，默默地開放和搖曳，讓生命的芬芳飄散在對文學和藝術的熱愛里。
邦子去世后，她的妹妹向田和子在整理姐姐的遺物時，意外發現了一個牛皮紙袋。但和子一直不忍心去打開這個紙袋。過了二十年后，和子覺得，可以打開了。于是，我們才得以看到了一個真實的向田邦子，看到了她和一位已有家室、卻正在分居的“N先生”的一段相濡以沫、溫煦恬淡、終生不渝的愛情故事。
《向田邦子的情書》這本小書，收錄的即是裝在那個紙袋里的，邦子和N先生的一些來往書信，還有N先生的一些簡約的日記。
飲食男女的恬淡生活，藉由日常起居、相互叮囑和提醒的許多小細節，表現得那么貼心、實在和溫煦。誰能說這不是一種“小清新”和“小浪漫”呢？
知人而憫人，知天而愛天；不慕大富貴，但求小清新。我相信，無論生活有多么艱辛，無論人生有多少煩惱和不如意，我們最終還是會珍愛生活，珍愛每一個新來的早晨，并且對未來的日子依然充滿最大的信心和希冀。
（編輯：蘇銳）